第54章
宋宜和沈度选在五日后离京,头一日全家已来道过别,这日他俩乐得轻松,巳时才出门,却不料刚一出门,就见褚彧明和宋珩已候在此处。
老顽童见着沈度,使劲拍了拍他肩,拖长了声音喊一声「小子」,满脸得意道:「以前打死不承认,如今再怎么你也得感谢感谢我这个媒人。」
沈度依言对他说了两句吉利话。
他这才把沈度拉到一侧,压低了声音交代:「我年纪大了,如今也力不从心了,朝中破事早不想管了,每天窝里斗,累得慌。」
沈度没出声,他郑重道:「我再撑些时日,你要还没回来,哪凉快哪待着去,别再想劳动我一根手指头。」
「首辅大人不是说,」沈度嗤笑了声,模仿起年关时他在院里喝茶时的语气,「你所思所爲,我皆不赞同。」
他模仿得惟妙惟肖,还有模有样地学他凭空捋了捋胡子,气得褚彧明转身就要走,边走边气鼓鼓地冲他道:「还不是怕你小子一回来就被人弄没命,不然我都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,何必吃力不讨好硬撑着。」
他说着气话,沈度郑重起来,冲他作了个揖:「大人这两年的照顾,晚生都铭记在心,不敢忘怀。」
他自称一句「晚生」而不是「下官」,对他而言,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和妥协了。褚彧明身子顿了顿,转回身又悄悄冲他交代了几句。
这神神秘秘的样子惹得宋珩不满地瘪了瘪嘴:「神神叨叨的,姐你可得小心沈度日后变成老顽童那模样。」
宋宜往那边看了眼,没忍住笑出了声:「褚大人挺可爱的。」
宋珩:「……姐你没毛病吧?」
居然说一个比自己爹还大的男人可爱。
宋宜白他一眼,他又老实了,蹲下去,似乎想趴到她膝上,试了试又没敢,撅着嘴,有些丧气地道:「姐,我真有点舍不得。」
宋宜微微笑了笑:「没事,放心。」
宋珩见她这模样,从袖中掏出那只藏了许久的镯子,往她跟前一递:「娘最喜欢的首饰就是这个,我虽然用不上,但总想着娘什么好东西都给了你,这玩意儿我一定要抢到。」
他停顿了好一会,接道:「你以前总和我抢这个,我觉得我肯定会输,没想到娘走前还真把它给了我。」
宋宜轻声笑着:「娘既然留给你当个念想,就好好收着,也没让你戴着,有什么用得着用不着的。」
宋珩腮帮子微微鼓起,又往前递了一寸,有些委屈地道:「你当娘当真给我留个念想呢,娘说她等不到这个时候了,留给爹又怕爹总睹物思人,就把这差事交给我,让我等你嫁人的时候,务必把它亲手交给你,她会看着的。」
宋宜一怔,他尴尬地挠了挠头:「成亲那日,都说大喜日子,可我太难过了,给忘了。」
宋宜默默接过来:「没事。」
他侧头看了沈度一眼:「上次我还以爲再也见不到这东西了,娘怕是要恨死我,以后我都不敢去见娘,没想到他还肯费点心思把它还回来。」
宋宜没出声,他就似小孩一般絮叨着不切实际的叮嘱:「日后他若是待你不好了,你记得对着娘这镯子念叨念叨,多念叨几遍我就听到了,就来接你回家。」
宋宜本想笑笑将这话掩过,但一对上他的眼神,还是点了点头:「好,我知道了。回去吧,日后记得好生学些本事,周谨这人其实不错的,别以爲这差事无聊透顶,也别老同他作对。」
宋珩难得一次听到周谨这名字没反驳,乖乖「嗯」了声,又想起来出门前收到的嘱咐,赶紧复述了一遍:「大哥说事忙就不来送你了,但让我转达一句话给你,说若是想回家了,记得给他写信,他来安排。」
她清楚地知道,这短短十六字,对於她这个平素寡言而谨慎的大哥来说,有多不容易。她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回应的话,只好轻轻点了点头:「我记下了。」
宋珩眼尖,瞧见沈度同褚彧明说完话往这边走,低低道了声:「那我走了,姐你保重。」
见宋宜应下,他这才冷哼了声,绕过沈度,径直上了马,往内城去了。
他到如今还是不肯唤沈度一声,老说当日那张臭脸让他想起来就难受,要让他改口,得沈度先给他赔个罪。但沈度这人,除了对她,没对谁服过软,更不会纵着旁人胡闹,懒得搭理他,闲来无事还调侃了他句说幼稚。这话不知怎地就传到了宋珩耳里,两人反倒在成了姻亲后,彻底结下了梁子。
宋宜看得发笑,也没刻意憋着,银铃般的笑声就这么递进了沈度耳里,沈度知她在笑什么,无奈地摇了摇头,将她抱起来送上了马车。他要下车,宋宜拉过他手:「渡口又不远,就一会,就在车上坐坐吧。」
灵芝方才没下车,这会儿一哆嗦:「那奴婢坐后一辆吧。」
她身形灵巧地就要下车,宋宜「诶」了声,她怕被拦着,赶紧低声道;「奴婢再不走,怕半路被扔下马车。」
她说完一溜烟地跑了,宋宜隔着帘子见着她利索地爬上了后边那辆装杂物的马车,一脸莫名其妙:「……没事闹什么毛病?」
沈度没忍住笑了声:「你家灵芝丫头大概觉着自己地位不稳。」
「没个正形。」宋宜懒得理他,深深望了那株梧桐树一眼,这一走,大概就是一辈子了,就像当初离开陪都时那般。
沈度吩咐完车夫启程,见她这样,知道她心中所想,故意逗她:「在想刘昶怎么没来?」
宋宜伸手在他小臂上掐了把:「小心眼得很。」
她好一会没出声,看着马车驶出巷道,忽然道:「不过说实话,我还以爲他那性子,那日怕是会来喜宴上大闹,问我怎么骗他来着。」
那日刘昶醉酒时曾同他说过宋宜那句话——她说,负过她的人,她都记在心里呢。
不用她开口,他也知道,那日在宫里,她必然是这般将刘昶搪塞了过去,让刘昶不至於来找他撒气。
她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,默默践行着她所以爲的保全之法。
他注视了她好一会,很轻声地开口:「他大概是没想到,你是真的宁愿一死,也不愿遵那道旨意,被吓着了。」
这才终於意识到了,当年留下的伤口有多深。
那日的事他后来终是从宋嘉平那儿得知,才知那日宋宜是抱了死志进的宫,若非那道连夜递上的加急折子,怕是早将命丢在了神武门外。但后半句话,宋宜不爱听,他没说。
宋宜几乎从未想过,有朝一日他竟然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她谈起刘昶,她将那樽玉佛拿出来,低头看了许久,很轻声地唤:「沈度。」
沈度「嗯」了声,她又继续唤了声:「沈度。」
他这次认认真真地应了声:「我在。」
「我非要抗旨,不是因爲当年的事,」她摩挲了一遍那海棠枝蔓,「是因爲你。」
沈度怔楞了许久,没出声。
她轻轻笑了笑:「我同他,其实如今回望当初,也没多少事。」
到渡口,沈度将她引下车,刚想抱她去船上,见宋嘉平立在栈桥上,冲疑了一瞬,还是将宋宜抱到了他面前,才将她放下。宋宜有些羞赧,毕竟年纪大了,纵是在亲爹面前,也觉难堪,只得先出言唤了声「爹」打破尴尬。
宋嘉平应下,冲沈度示意了下,沈度小心翼翼地让她扶上栏杆,这才放心退到远处,由着他俩说几句话。
宋嘉平没来由地笑了声,宋宜脸一红,低低唤他一声「爹」:「别笑话我了。」
宋嘉平朗声笑起来:「还不错。」
是说他体贴,宋宜没好接话。